舍友收到他母亲的来信,打开一看,里面竟有一张书法作品。他母亲正上老年大学,学习书法已一年有余,寄来作品,让儿子看她是否进步了,而书法的内容却明明是在劝导儿子。“知者乐,仁者寿,居之安,资之深。”这是让儿子不要把学习和生活搞得太紧张。字写得很工稳很朴拙,是标准的隶书,足见出老年人的平和与宁静。
舍友在打开书法作品的一霎那,哗然而笑,高兴得几乎跳起来,展示于我,共同分享。
我在分得舍友的幸福之后,却想起了我母亲也曾经为我写过“书法”的。
大概是我刚上小学的时候,每天放学后还要写字,叫做写“小字”,可能是与过去的毛笔字相比才这么叫。那时对我来说写“小字”实在是一件很头痛的事,吃过晚饭,点上煤油灯,翻开横格本,我却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。母亲有时就坐在我身边,做点针线,要是她心情好,还能听见她唱歌,唱词可是记不得了。母亲有时也会催促我一下,让我快写,我却常常是艰难地皱着眉头答她。有一天晚上她不知怎么高兴了,放下手中的针线,对我说,看我给你写几个字。母亲是30年代出生的人,上过“识字班”,但她每天所做的事情是繁重的家务和田间的活计,与写字很远,我从未想过母亲会写字。她说要写,我觉得新奇,同时也想让母亲代我受难,我少写一个字就会多一分轻松。母亲接过我的铅笔,她的手很大,铅笔很小,她坐在我的座位上,先理了理头发,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说,多少年不写了,上识字班的时候我写得可好呢,老师净夸我。母亲开始写了,写的什么字我已不记得,反正是照着课本抄的,写得好不好,我当时也没有辨别能力,只记得写得很稀,一行下来,没写多少字。写了两行,就不写了,说,不写了,别让你们老师看出来是我替你写的又要罚你。她放下铅笔,又去做针线了。第二天上学,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昨天的“小字”交上,交以前同学之间往往会比一比谁写得好。我从来是不敢跟别的同学比的,因为我的字从来写不好,可是那天我却把我的“小字本”拿出来给同学看,有一个写字好的同学看了母亲给我写的那两行,笑我说,你看你这两行写的,又歪又稀,我用半行就能写完。把“小字本”交上去,老师还要讲评的,我的“小字”从未受过表扬,那天同样也没有,在被批评的同学中,老师亮了亮我的“小字本”,说我写得不好。我并未感到羞耻之类,也没想到要去埋怨母亲,因为我那时的心思几乎完全与写字无关,对我最有吸引力的是到树林里去摸鸟窝。那天一下课,我根本就没再去想“小字”的事,就一头扎进树林里去了。往后我自然也不会多想起这件事,只知道母亲不是个有学问的人,只会做家务,母亲写过字的那页纸说不定哪天就被我撕下来擦屁股了,因为我的“小字本”从来就用不到学期末。
那是我所能记起的母亲唯一的一次写字,我却没有珍惜它。多年以后我又几次想起过这件事,也只认为是母亲偶尔童心再现。可是现在,当我远离家门多年,当我能把字写得有一点“书法”的样子之后,我终于开始怀念母亲给我写的那两行又歪又稀的字,然而它已经消失得像故乡的鸟窝那样遥远了。
今年母亲已经年过60了,我要为我所谓的事业奔忙,不能常回去看她,母亲在识字班学过的那些字大概早已被淡忘在岁月深处,我给她写了信只能让哥哥念给她听,有时哥哥念完了,她还要把信抚摸半天,她不认识我写的那些“天书”,可是她摸着我写的信,就好像摸着了我的手、我的脸。今年夏天,我用做电视节目挣来的钱为母亲装上了电话,用电话与母亲交谈就可以免去文字给她带来的障碍。母亲高兴,每次我打电话她都说,你忙,就不用打电话,还要嘱咐我很多生活上的事。我觉得母亲的口头表达能力实在好得很,不知要比我的文字能力强多少倍,许多我不知道怎么说的话,她很轻意地就说出来了,要比我的那些信深刻得多,有感情得多。我下决心常给母亲打电话的,可是有时候忙得晕头转向,一个月也打不了一次,母亲从来不抱怨。
如今舍友母亲的大作成为我们宿舍的一道风景,我们常会向来访的人炫耀。读书之余,我常会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看一眼舍友母亲的大作,我知道我的母亲写不出这样好的字,可是透过它,我每每看到母亲当年为我写字的那张纸,从母亲的手上,从昏黄的油灯下,遥遥地向我飘来。